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三天

關燈
第三天

夢裏找不到黃桃,餘杳從昏黑的房間中醒來,是夜裏三點。

窗外風吹得樹影搖晃,眼前一陣明明暗暗。

白天吃得少,現在覺到餓了,她賴了會兒,摸到拖鞋去外面找食物。

客廳裏有人。

天上的月亮淌到他腳邊,他仰著頭枕在沙發上熟睡,手攤開,腿上依偎著一只貓。

像很多個夜晚那樣,孤零零地沈在黑暗中。

段時節睡眠一向很差,覺淺易醒,後來因為項目壓力大,時常整夜無法入睡。

餘杳偶爾起夜,能在客廳或陽臺找見他,有時戴著耳機坐在沙發上什麽也不做,有時拼餘杳剩下的拼圖,或者伺候他的花草,一葉葉一片片挨個擦一遍。

餘杳陪一會兒,呵欠連篇實在困了,就牽著他回臥室,抱著,迷迷瞪瞪地給他揉太陽穴,一直到他慢慢呼吸平穩。

風大了些,翻動窗簾呼呼作響,驚醒了窗下的人影。

餘杳靠在桌邊沒動,看他轉過頭,用藏在暗處的眼睛對上她的目光。

同一副身體,同一張面孔,又再次撕裂成了兩個人。

餘杳問他餓嗎,聽他說不,轉去廚房冰箱拿晚上剩的披薩,微波爐熱完,捎帶啤酒出來,往茶幾上一放,又想起白天要開車,只開了瓶飲料。

至始至終小玉都趴在人腿上,睡得夠沈的。

段時節僵在沙發上不敢動彈,餘杳於是把貓抱走,湊近的時候,聞見他身上被月光浸透的冰冷味道。

她盤腿在沙發上,撕了塊披薩進嘴。熱過的餅皮發硬,她嚼得緩慢,灌了點果汁。

段時節的目光落在幾瓶啤酒罐上,餘杳搭一眼,說:“要喝自己開。”

他掀開拉環仰頭喝一口,喉結滾動,罐子上凝結的水珠從他下頜滑向脖子。

餘杳問:“你成年沒?”

段時節擡起薄薄的眼皮:“那天暴雨,剛好也是我18歲生日。”

餘杳直直地看他,耳邊隱約傳來嘈雜紛亂的雨聲。

那是兩個時空中下著的同一場瓢潑大雨。

段時節仰頭喝下幾口啤酒,酒意暈散開,他朝窗外望了望月亮。

餘杳靠著沙發一同看去,問他怎麽會倒在草叢裏淋雨。

“聚會喝多酒,摔了一跤。”

“朋友沒看著你?”

“沒,我自己回去的。”

“腿上的傷呢?”

“不知道劃哪兒了。”段時節塌塌眼皮,又伸手夠一聽啤酒。

他問餘杳:“你呢,為什麽會在那裏?”

“在找貓。”

嘴巴上殘留的水蜜桃汁餘杳抿了抿,甜得瞇眼:“你不知道我那小貓多厲害。”

段時節嗯一聲:“知道。”

指指睡得亂七八糟的小橘貓:“你睡覺的時候它都和我說了,黃桃是神仙,我死在一場車禍中。”

窗外風驟然停歇,四下靜止,一股血腥味。

餘杳悶得皺眉,起身繞過沙發拉開那半邊窗戶,讓月光全部進來。

背後傳來段時節壓低的聲音:“它說,我父母也都死了。”

窗邊的餘杳頓住目光,一動不動,看著樓外烏黑的影子正撕咬著洶湧著上來。

----

新聞上說,壇城實驗初中對面有一家不大的文具店,開了十幾年,十一月某日發生一起命案,妻子將丈夫連捅十幾刀後自殺。

其子於前一晚因頭部失血過多死於一場交通事故,一天一夜,一家三口全部命喪黃泉。

經走訪調查,親戚朋友同事鄰裏都說夫妻兩人脾氣溫和,感情和睦,生活美滿,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。

餘杳見過段時節他媽媽。

節假的時候她來學校,段時節帶她逛了幾天,啟程前三人一起吃了頓飯。

她不怎麽說話,眼神飄忽不定,看起來沒什麽力氣,不要說拿刀殺人,殺雞剁魚都不行。

至於父親,段時節鮮少提及,只說在初中教數學,給餘杳看過照片。

中年男人下巴瘦削,戴一副近視鏡,端著溫和笑意,斯文周正。

那時到處是這條新聞,受害者信息先被挖出來,壇城實驗初中的段良義,是壇城十佳模範教師,省級骨幹教師,優秀學科帶頭人,人民教師優秀代表。

學校辦了追思會,說段老師嘔心瀝血無私奉獻,猝然離世令人唏噓扼腕。

陳年舊照中,餘杳發現了七八歲的段時節。

溽暑烈日下的池塘邊,風吹亂柳葉,他偎在段良義懷裏笑,歪著頭比剪刀手,眼睛又黑又亮。

回過頭,餘杳站在那團黑影中。

“家沒人了,還回嗎?”

沈默不過幾秒,段時節嗯一聲,把喝空的罐子放到桌上。

像是渴得要命,他重起一罐,匆匆仰頭灌進嘴裏。

餘杳開電視找到沒看完的劇,聲音放低,目光隨著貴族小姐曼妙的背影步入長亭。

長亭檐下兩個人哭訴離別,對白咬在嘴邊,說得輕而沙啞。

轉眼間一個在前線打仗,一個穿上婚紗另嫁他人,餘杳鬧不清發生什麽,又倒回去重看。

窸窸窣窣的對話重新響起,間雜著酒水滾入喉嚨的聲音。

她不小心打了個盹兒,短暫地做了個夢,睜眼看到屏幕上大片柔軟的綠草。

手機上塗蕉發來一張小時候的舊照片,她說:“昨天去舅舅家碰見了葉遠正,舅舅拿咱倆小時候照片給他看,記得這張吧,動物園摸老虎,我不願照相嗷嗷哭,你呲著牙笑,還摸老虎耳朵。”

餘杳有點印象,老虎那麽大一個頭,能一口一個小朋友。

她其實怕得要死,但屬於遇弱則強的類型,塗蕉膽小,她就充好漢。

塗蕉說:“想不到葉遠正也在,就是後面欄桿高個那小孩兒,我圈出來了。”

被圈出的男孩兒穿白色羽絨服,渾身幹幹凈凈。

宿命論者塗蕉感嘆,有緣人上天註定。

餘杳笑了聲,關上手機去看沙發上的人影。

桌上多了許多啤酒空罐,他倒在那兒伸開手腳,被薄青的天色鋪陳,橘貓擠到他胳膊下四仰八叉地睡著。

半真半假,像憑空出現的一樣。

餘杳有半刻恍惚,按滅電視去洗了把臉,回來後聽見小玉喵嗚,繞去沙發抱它。

它窩到段時節胸口,湊頭去親親他下巴,然後倒那兒賴皮,皺著眉看餘杳。

餘杳呼嚕呼嚕它腦袋,輕輕噓一聲,垂眼看著段時節。

額頭上出了點兒汗,眉眼潮濕,發尾也潮濕,幾乎沒有呼吸。

像是把生命抽出身體,他只留了這具空殼。

餘杳聞見一股酒氣,伸手撥了撥他淩亂的發梢,指腹蹭過去,也沾上一些冷掉的汗。

他不適地皺眉,仰著頭呼吸變重,青筋勒緊脖子,喉嚨中好似有骨頭咬碎的聲音。

怕是夢魘來了,餘杳低頭叫他:“段時節,段時節。”

他如溺水般掙紮著醒來,空蕩蕩地睜眼,浸滿眼簾的淚水順眼尾滑落,滑到餘杳的手心。

那雙眼睛濕透了,寂靜溫柔,像每個夜晚抵入餘杳眼底的模樣,但很快被手遮蓋,消失在她面前。

----

天亮吃了點面條,車加滿油,餘杳先送小玉回家。

一路上,它喵喵地和人對話,餘杳好奇,問段時節它都講什麽。

鏡子裏只看到壓低的帽檐,他手托著貓包,說:“家裏要再養一只貓,它感到壓力大。”

餘杳見到塗蕉就問起這事,塗蕉說寵物店看中一只布偶,想買回來兩只貓作伴。

餘杳勸她別,二胎家庭一碗水怎麽都端不平,小玉敏感膽小,肯定要受委屈。

說著,小玉摟上塗蕉的脖子黏糊糊地撒嬌,蹭來蹭去,附和著可憐哼哼。塗蕉心化了,趕緊哄哄,說不養了不養了。

她送餘杳下樓,瞥見了副駕坐著的人,只一個被帽子遮掩的清瘦高挑側影,笑瞇瞇地向餘杳八卦:“哪來的小帥哥?”

餘杳扯道:“朋友弟弟暑假來玩,我不是休假嗎,幫忙送回家。”

然後提起昨天晚上那張照片。

塗蕉問:“記不記得以前給你算過?你抽到一張命運之輪。”

餘杳一臉迷惑。

“牌中間有個□□,一只紅色胡狼背著它,那是埃及的死神阿努比斯,是亡者前往死後世界的守護者。”塗蕉邊說,邊翻開餘杳手心,慢慢畫一個圓圈。

“□□或上或下,世事輪回無常,一切自有規律定數,無法被個人意志撼動。”

“你抽到的是命運之輪正位,□□向上轉動,預示舊事舊物消亡、新的開始,命定之人出現。它告訴你,不要抗拒變化變動和新事新物,一切順其自然。”

手心被劃得發癢,餘杳笑著指指車窗:“那他怎麽樣,剛認識的新人,我嘗嘗鮮?”

塗蕉說鬧什麽呢,往那再瞥去一眼,結果頓了好幾秒。

她皺眉道:“怎麽看著像那誰,你口味還真是一成不變。”

餘杳就只笑著搖頭,說該走了,過去啟動車子,窗戶裏向樹蔭下的塗蕉揮了揮手。

跟著導航,車走出擁擠的市區,很快駛上高速。

天高雲闊,道路長到無邊無際,眼前風景循環往覆,日光也越來越曬。

餘杳左右沒摸到墨鏡,讓段時節幫忙翻翻犄角旮旯,他從下面格子裏找到遞過去,而後伸胳膊撿掉地上的東西。

鏡子裏看像一張兩寸照片,背後有粘連的膠水,被他捏在指間。

餘杳想不起來什麽時候落的,問一句:“我證件照?”

段時節低著頭沒有回應。

餘杳便橫過胳膊去拿,手腕擦過手腕,手碰到手,將照片擱眼下一看。

藍底黑毛衣,襯衫領子壓在下面,寂靜冷清的眼睛直直望來。

“這是你22歲。”

餘杳還回照片,眼酸得皺眉:“那會兒你經常坐我的車去找你導師匯報。”

段時節在鏡子裏茫然地看她,宿醉過的眼潮濕發紅。

“你一直成績優異,保送讀研跟著的導師,也是看著我長大的叔叔。”

餘杳回想道:“他腰動手術回家躺了一年,但掛念唯一的學生,非要托我帶你去找他,再送回學校,特別麻煩。一來二去,我和你越來越熟,開始談戀愛。”

段時節不自然地移開目光,手背擦過嘴巴,耳尖被斜射的日光灼得透紅。

餘杳心想,真好騙,主意都是她出的,宋叔養病呢還給她打配合。

第一次去學校接人,餘杳挺緊張,裙子長的短的都試過,重做了指甲,妝畫得漂漂亮亮,開車到實驗樓下。

段時節很快出來,單肩背著包,淺灰紋襯衫黑色長褲,渾身利落。

他手腕上有只表,袖子挽到小臂,邊摘耳機邊下臺階,擡起頭,隔著黑邊半框眼鏡看餘杳。

餘杳笑著招招手,看著他坐進副駕,第一句笑瞇瞇地問:“原來你近視啊,多少度?”

“平光的,沒度數。”

段時節摘了眼鏡稍稍一遞,說:“昨天熬夜,早上眼有點腫。”

餘杳拿住鏡腿隔空放到眼前,果然眼前人沒變大也沒變小,眼角殘留了消腫後的紅痕,鼻梁上壓出了印兒。

車廂內彌漫開清潔劑消毒液的味道,像冰涼的薄荷。

餘杳灼灼地看著人:“我能戴戴嗎,過幾天想買個框。”

段時節嗯一聲,似笑非笑的。

眼鏡戴著有點兒大,別到耳後還殘留著陌生的體熱,緩緩竄到餘杳的後頸,再沿著頸線綿延到尾椎骨。

她扶著兩邊看了眼鏡子,轉頭笑眼問段時節:“好看嗎?”

段時節看進她眼裏,說好看,又垂了點眼皮,說指甲也是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